第一章
夜尽天明,云珀城从梦中苏醒。
隔着黑色的铁栅,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竟坐落着一片私人花园。
浅粉色的晨雾凝结成露滴,珍珠般从花瓣上滚落。一间雪白的画室,掩映在繁花的旖旎光晕里。
窗外漏入两声雏鸟的清啼。光线明净,斜斜射进室内。
也将花瓣的浅影,吻在女孩的侧颜上。
女孩正在作画。
象牙般的肌肤裹在奶白绸裙内,如凝脂生光。裙外是一件薄薄的罩衣,被各色颜料染得光怪陆离。
光影中的她华美纤柔,比起墙上那幅复刻版《维纳斯的诞生》,也毫不逊色。
油剂的气味弥散在空气里。
画笔、刮刀、金属调色油壶等物,在她手旁一字排开。
“笃笃”,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
女孩从斑驳的调色盘中蘸取颜料,沙沙笔触不停。漆黑水眸仿佛两面明镜,专注得要将画布吸进去。
“笃笃笃。”
敲门声再起,她这才如梦方醒,眉峰轻皱一下,搁了画笔,淡淡应声“嗯”。
吴岚推门而入,虽比女孩年长几岁,却十分尊敬地微躬着身,说话时大气都不敢出。
“抱歉温老师。我知道您画画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但您都进来十五个小时了,我有点担心。”
“谢谢,我没关系的。”
这幅画为法国的顶尖展演准备,时间很紧。温雪瑰无心寒暄:“还有事吗?”
吴岚双手递上手机:“您家里人一直在找您,还有别人……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
温雪瑰轻揉两下发酸的肩膀,刚按下开机键,消息顿时如雪片般飞入。
她忽视爆满的私信箱和邮箱,点开未接通话。
爸爸:十三通。
妈妈:四通。
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再点开微信。
第一条是奶奶:[玫玫啊,好孩子,什么时候回家吃顿饭?]
第二条是田梨。
[学姐我好想你啊。没有你帮我改画,我立刻显出废物原型qaq]
[今天教授还专门分析了你的画,全学院都在夸gorgeous!听说我认识你,好多大帅哥都来加我ins好友,好开心~]
温雪瑰露出浅浅的酒窝,回复:[那你可要抓紧机会,你不是对意大利帅哥情有独钟么?]
回完,便走到门口,换上米白色小羊皮靴。
“我先回家一趟,”她拿起大衣,“下午再过来,帮你看作业。”
吴岚送她出门:“老师再见。”
温雪瑰并不知道——
她走后不久,一脸心虚的吴岚将目光投向隔间。
那里门扉轻动,走出一个男人。
男人肩宽腿长,黑衣黑裤挺括利落,长相万里挑一,极为吸睛。
却偏偏立在房间最暗处,肤色白得近乎病态,深邃五官被窗下阴影所笼罩,愈发看不出情绪几何。
他注视着那个消失在繁花里的人影,不发一言。
眉眼漆深冷清,像含着黑色焰光,照不进丝缕阳光与春意。
画室内油彩明艳,他却像一幅仅有黑白两色的丹青水墨。
如旷远冻原,幽寂长夜。
-
温宅位于明玥公馆,离画室不远。一家人围坐在长桌旁吃早餐。
“爸,我才二十二岁。”
温雪瑰抿了口咖啡,语气绵里带韧,如玫瑰尖刺。
温岩的脸色也不好看:“没让你立刻就去领证,先见面了解一下,有那么难?”
家里的早餐分中西式两种,中式是小笼包配汤,西式是牛角包配咖啡牛奶。
餐桌正中摆着郁金香,才从荷兰空运过来,鲜艳欲滴。
花插在鎏金珐琅花瓶里,也是近八位数的古董级收藏,就这么随意摆在桌上。
“要真有这么简单,我自然不会推拒。”
温雪瑰深呼吸一下,才继续道:“但,有必要让双方长辈全部到场么?如果我真赴了约,这件事一锤定音,以后还有我说话的余地?”
温岩脸色短暂一变。他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女儿戳穿了心里的算盘。
他揉揉眉心,索性直接摊牌。
“一锤定音,不好么?郁家那孩子是万里挑一的青年才俊,模样也好。你知道多少人想嫁?”
“别人想嫁就让别人去。”温雪瑰不让步,“我不会嫁给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人。”
一旁手机忽然亮起,某富二代酒驾还拖行交警,上了热搜。
温雪瑰瞟了一眼,柳叶弯眉微蹙,愈发烦躁。
“玫玫,再考虑考虑。”
姜宁放下刀叉,优雅地用丝帕擦着唇边。
“这是你爷爷在时就定下的婚约,圈子里人尽皆知。如今老人不在了,我们也不好违逆。”
“可爷爷走的时候,大哥才三岁,我都没出生。”
温雪瑰低下眉眼:“他老人家不是也说过,莫要强求。”
温岩很费解:“这怎么能叫强求?”他与姜宁对视,“你妈妈和我婚前也没见过面,不一样恩爱了这些年?”
“那媛媛和齐照,钱希和潘明呢?”温雪瑰反问。
“媛媛上个月还和我哭诉齐照外面有人。钱希生下女儿后,潘明跟婆婆再没给过她好脸色。”
豪门哪有那么好相与。她慢慢切着盘里的食物,觉得陈妈做的巧克力酱牛角包就没这么苦过。
“你知道她们和我说什么?跟富家子弟开盲盒,是九死一生。”
温岩沉默良久,低声道:“依我看,郁家那孩子,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是么?”
温雪瑰却不为所动,喉间逸出一声轻笑,凉浸浸的,染上花束的冷香。
“那和我听说的,还真不一样。”
-
分不清到底是吃饱还是气饱的,温雪瑰很快没了胃口。
可温岩还是下达最后通牒:傍晚六点,郁家在仁仪酒楼恭候,要她准时赴约。
她没应,头也不回地离开温宅。
回画室的车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景色飞驰,秀气的唇角紧紧绷起,浅浅梨涡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手机震动,是田梨的回复。
[谁会不喜欢意大利帅哥呢!行走的荷尔蒙天下第一!!!]
[可他们加我也是为了你啦,我还是专心搞艺术吧,唉。]
又发来大卫雕塑的表情包。
表情包十分诙谐,温雪瑰多看了一阵,眉眼终于晕开几分笑意。
她和田梨都是佛罗伦萨美院的学生。田梨比她低一届,读雕塑系。她学油画,去年才毕业回国。
佛美是世界四大美院之首,坐落于文艺复兴的起源地,是全世界艺术家心中熠熠生辉的圣殿。
教授名单光华璀璨,曾有大名鼎鼎的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
她怀念地叹息一声,闭上眼,仿佛又嗅到校舍内颜料和石膏味混杂的空气。
在佛美的三年,与色彩为伍,携光影遨游,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可现在呢?
温雪瑰无意识地攥紧衣角,骨节都捏得发白。
在意大利的日子热烈恣意,比起这里,更有无限可能。
她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
早春的佛罗伦萨尚有凉意,苍青色丘陵四面环抱,阿诺河穿城而过。
从窗台望出去,水天一线。晚霞温柔,宛如沉在阿诺河底的玫瑰。
乐队在台上表演爵士乐,歌声慵懒。
温雪瑰心不在焉地抿着杯中酒,身体陷在酒吧卡座的软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划着手机。
自从放了郁家的鸽子,连夜飞来意大利散心,如今已是第三天。
手机却静悄悄,没半条来自家里的消息。
算了,多想无益。
她将手机一扣,仰头饮尽杯中酒。包裹在暖白旗袍内的身躯优雅曼妙,周围的男人都看得眼睛发直。
温雪瑰莹白手臂微抬,用意大利语招呼酒保:“再来一杯。”
酒保高鼻深目,是个极为惹眼的帅哥,许多女人正媚眼如丝地盯着他看。
他却只朝温雪瑰放电,量酒器抛得像耍杂技,笑嘻嘻地没话找话。
“还要Flaming Ruby?甜心,这酒太苦,要不要试试我的惊喜酒单?”
“不用了。”温雪瑰礼貌拒绝。
酒保讪讪离开,不多时便又端上一杯烈焰红宝石。
“学姐,怎么这么冷淡呀。”
田梨从洗手间回来,悄悄碰她胳膊:“你不是说想来找点艳遇?那个酒保还不够帅?”
“感觉不对。”温雪瑰说。
她不常来酒吧,不太适应这种轻佻的氛围。
“哦。”田梨点头,身上亮晶晶的小饰品叮当作响。
她一身鹅黄色小衫,蹭过来,给温雪瑰一个软乎乎的梨子味拥抱。
“学姐别不开心。来了就好好玩几天,把烦心事都忘掉。”
温雪瑰弯起眉眼:“好。”
“没错,既然是跟我过来的朋友,就一起玩个尽兴!”Devita接过话头。
她是田梨的同学,高高瘦瘦,穿着一条黑色细吊带长裙,露出大片健康的小麦色皮肤。
Devita从包里掏出一颗紫色大水晶球,还有一张亚麻布,几根小蜡烛。
将这些一股脑倒在桌上,她握住雪瑰的手,神色诚恳:“我来帮你算算恋爱。”
温雪瑰不信这些,但国外很多人都信。
不等她拒绝,Devita很快布置好东西,缓慢地摩挲着水晶球,默念温雪瑰的名字。
少顷,她睁开眼,讳莫如深地笑。
“你会有一段好姻缘。”
Devita眉飞色舞,迫不及待地比划着:“我从水晶球里,看到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
酒吧内霓虹点点,荧光如星火般闪烁。光点落在水晶球上,还真有种说不出的绮艳梦幻。
温雪瑰却拧紧了眉心。
“姻缘?是说郁墨淮?”
莹白手指搭在酒杯边沿,冰块的寒气丝丝缕缕沁入心里。
云珀城没有人不知道郁家,不知道郁墨淮。
集团被他接手不过几年,历经一场大刀阔斧的雷霆肃清,奇迹般起死回生。
郁家从风雨飘摇的败落门第,一跃成为豪门之首。这位年轻家主的身价更是翻了不知多少倍,前途无可估量。
才短短几年,圈内人对这桩婚约立刻从站着看戏不腰疼,变成妒火中烧的愤懑。
因为郁墨淮不仅有本事,模样也好。每每出现在商务宴会上,都衬得其他发福中老年像洗脚太监。
无数人酸溜溜道,温家已故的老太爷可真是会买彩票。
可那位尊贵归尊贵,温雪瑰却半点也不想沾。
红宝石波特酒澄澈见底,沉着微醺的焰光。她垂眼看了一会,抿下一口苦涩酒液。
“谁不知道,那人阴郁深沉,处事更是没有半分慈悲可言。”
“连至亲尚且不放在眼里,何况我这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周围人都避讳谈这事,她也不是很清楚。但上代叔伯统统被驱逐干净,郁家旁人见他如见阎罗,却是不争的事实。
她呢,则跟那种人完全相反。一心学画,从小被家里人保护得极好,一点心眼都没有。
真嫁过去,还不被拿捏在股掌之间。
田梨也听过许多传闻,不知怎么接话,只能安慰地轻拍温雪瑰手背。
Devita听得瞠目结舌:“这人可真可怕。”
温雪瑰长长叹息。
其实以他如今在郁家的地位,根本不必遵守这份旧年的口头婚约。
却不知为什么,那边一直没退婚。
越想越觉得闹心,她用手指绕着发卷,漫无目的看向酒吧另一边。
却忽然,对上一道陌生的目光。
吧台边围坐着不少客人,比起卡座这片,穿着都更朴素些。
那个男人也不例外。
白T单薄,短袖下露出肌肉分明的手臂,仿佛仅需体魄就能对抗早春的寒意。
腿上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穿随处可见的球鞋。跟温雪瑰见惯的纨绔公子们截然不同。
虽穿得不贵气,男人长相气质却极为清朗温润,一等一的出挑。
利落的黑发,面部轮廓立体深邃,眼形狭长微翘。高鼻薄唇,比建模还精致。
落在灯下的暗影里,周身都晕着一层光。
温雪瑰呼吸一窒。
那光芒像个旋涡,吸住了她的视线。
男人一对笑眼清矜温润,毫无距离感,干净得能望到底。
就这样隔着重重人群,温柔地看她。
未料她忽然抬眼,男人眼里闪过短暂的错愕。
少顷,他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淡色薄唇微微抿起,朝她笑。
霓虹的暖光覆在他冷白皮肤上,温雪瑰眼力极好,隐约看见他微红的耳根。
他显得十分猝不及防,温雪瑰却忽然有种错觉——
这个男人,好像已经等她多时了。
“哇!学姐,这人比追你那个影帝还帅呢!”
耳边响起田梨的声音。涉世不深的小学妹也看出苗头,语气激动不已。
温雪瑰这才回神。少顷,她抿紧唇线,神色终于如常。
“是还可以吧。”
田梨已然很震惊:“我第一次听你夸男人长得还可以!”
毕竟她那“芳名远播”的大哥和弟弟,皮相都是万里挑一。
Devita加入讨论:“就是穿得寒酸了点,像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留学生。”
温雪瑰默了默,轻声说:“那倒也没什么关系。”
他一看就不属于那个圈子,温雪瑰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那里浮华太盛,少有真心。少爷们将香槟灌满游泳池,怀里搂着不重样的嫩模,等玩够了再回家结婚,“娶妻娶贤”。
这种故事她听得太多,日甚一日,愈发厌恶。
直到此时看见他的眼睛,心里的郁结才有所缓和。
她摩挲几下手包细细的带子,忽然站起身。
“我……我去趟洗手间。”
她一站起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抹典雅的中式暖白,在灯红酒绿的海洋中盈盈浮现,尤显华美纤秾。
满绣暗纹的高定旗袍,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段。
而且——
众人此时才看清,那袭暖白旗袍的下摆,竟是用油画颜料,涂抹出大片花色。
信手漫涂,油彩恣意淋漓,恍若凤凰飞天。
一件油画旗袍将中西两种美感都融在一起,没人能抵御这种杀伤力。
赞叹声四起,不少人狂吹口哨。
温雪瑰环视四周,发现酒吧很大,洗手间也有两个,左右各一间。
右边那间,刚好要从那个男人身旁过去。
她微微攥紧包带,脚尖朝右动了一下。
最终却仍止步,朝左边走去。
洗手间内比外面安静许多,摆着苦橙调的干花香薰,淡雅好闻。
温雪瑰捧起清水洗了把脸,抬起头,看镜中的自己。
颊旁的红云已被冷水洗褪,水滴从小巧的鼻梁滚落,融进玲珑微翘的唇珠里。
不施粉黛也足够好看。
虽和田梨说来是找艳遇的,但其实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长这么大,别说恋爱,连暧昧都没经历过。
可再不谈场恋爱,就要没机会了。
温雪瑰开始回想那些约会不断的外国女孩,暧昧时会露出怎样的笑容,然后试着学了学。
黑眸弯起,唇角稍勾,风情在眼中晕开,狐狸般慵懒。
经验虽生疏,效果倒是极好。
心里有了把握,她这才回到卡座,步履也更加从容。
还未坐定,礼貌或尴尬的搭讪立刻从四面八方涌来。
“美丽的小姐,能否赏光让我请您喝一杯?”
“烈焰红宝石?很符合你的气质。”
“美人,您从天堂坠落时觉得疼么?”
……
搭讪者愈挫愈勇,源源不断。温雪瑰意语和英语无缝切换,熟练地通通拒绝。
却在无人留意时,偷偷分出一缕目光,瞄向角落处的男人。
-
不比卡座那一片安静有格调,吧台边音乐嘈杂,烟酒味很浓。
幽黯光芒里,男人坐姿闲散,修长手指把玩着一只空酒杯。
守株待兔得十分坦然。
身旁黑影一晃,一个尖嘴猴腮的高大白人离开吧台,咽了几下口水,腆着脸凑到温雪瑰那桌。
男人眉峰微挑。
比起其他搭讪者的质量,这人未免太自不量力。
果然,白人很快回到座位,怒目圆睁,恨恨踢了吧台凳一脚。
可不多时,他又猥琐一笑,朝身旁同伴使个眼色,竟从怀中摸出粒药片,碾碎撒进酒杯中。
然后端杯站起身,朝温雪瑰走去,还克制不住地舔了舔嘴唇。
吧台灯由白色转为猩红。
那红光仿佛氤氲着血腥气,晕入角落处的男人眼里,惊动夜里沉睡的狮子。
男人面上仍带着浅笑。
不多时。
酒吧旁堆满废品的小巷内,白人和同伴一起,被男人一把掼在地上。
水泥地面坚硬冰凉,当即磕掉他两颗门牙。
“Fxxk!”
白人耳边一声轰鸣,剧痛感撕裂头颅。
他吐出两口带血的唾沫,又猛然看到雪亮的白光,瞳孔立时缩紧。
一块锋利的废铁皮,从旁边的废品堆里刺出。
离他的颈动脉,不到一寸。
白人倒吸一口凉气,岣嵝着翻了个面。不敢发出痛嘶,只能将声音混着喉头腥味咽下去。
面前的男人身形巍峨,一身威压遮天蔽日,像长满墨色荆棘的山峰。
格斗技更属一流,若不是在本地的街头摸爬滚打多年,绝不会这么熟练。
可他的气质又如此养尊处优,白T恤外披了件Loro Piana的纯黑风衣,六位数的牌子,廓形干净利落,修饰出一身极为考究的矜贵。
跟他们这种渣滓,像是来自截然不同的世界。
空气里弥散着铁锈的气味。破轮胎、玻璃渣、图钉散落一地。
远方的苍青色丘陵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肃杀如寒冬。
男人微微抬手。
白人吓得像只翻不过面的肥蚕,身子一拱一拱地缩起来。
却见他只是垂眸,弹了弹袖上的灰尘。
白人牙齿咯咯打颤。
男人有一双与他截然不同的纯黑色眼眸,阴鸷威仪,如两轮墨日。
被那眼风一扫,偌大的恐怖兜头笼罩下来。
“兄弟,咱们好商量。”
他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大人物,抖着嗓子求饶。
“你要真这么喜欢那女人,我们让给你啊,不就是个bi……”
本想说几句好话,求人放自己一马。可那个脏词还没说出口,眼前却忽然一黑。
仿佛掉进滚烫的铁水里,呼吸被死死钳制,每颗肺泡都快炸裂。
痛苦的窒息感袭来,几乎能摧毁神经。
男人掐住他喉咙的手缓缓收紧,声音散漫而冰冷,将白人的意识冻得更加涣散。
“继续。”
意语优雅又熟练,光听发音,根本听不出不是本地人。
男人手臂上暴起经络,唇角却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声线散漫又凉薄。
“继续。怎么不说了?”
第二章
夜色浓沉,舞曲声却愈发激昂。舞池上空炫光四射,宣告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温雪瑰看了眼手机,已是凌晨。
随即又瞄向吧台角落。
那个清矜温润的身影仍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喝着威士忌。
手机亮起,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又懒洋洋地熄了屏,放回桌上。
温雪瑰知道,他中途短暂曾离开过。
不过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秀色可餐,亦可下酒。
她轻抿一下杯沿,觉得酒的滋味也变甜不少。
田梨从桌上抬起头,软糯嗓音搅拌着迷糊的困意:“学姐,怎么这么安静。”
温雪瑰有些好笑:“Dev去给别人占星,你又快睡着了,当然安静。”
“我是说那些陌生人啦。”田梨揉揉眼睛,“怎么时间越晚,来搭讪的人反而越少?”
确实不合常理。温雪瑰也有些奇怪,但懒得去想为什么。
她轻扯田梨衣袖,兴致勃勃提议:“既然你睡醒了,咱们去跳舞吧。”
舞池内热闹非凡,灼灼光芒如喷泉溅落。
男男女女摩肩接踵,彼此依偎。
新曲响起,是大名鼎鼎的探戈,《一步之遥》。
田梨的睡意立刻消失不见:“这个我会!”
她虽然比温雪瑰矮半个头,却十分坚定地伸出手,揽过学姐的肩膀,跳起了男步。
下一瞬,闷响声传来,两人脚尖踩到一起。
——两人都跳的男步。
好在田梨娇小轻盈,被踩一脚也没多疼。
温雪瑰用一个微笑回应她的抱歉眼神,同时立刻纠正错误,将脚下动作改为女步。
可好巧不巧,田梨也同时换成女步。
差点又踩在一起。
好好的一支舞,却开头就乱了套。
两个女孩维持着手牵在一起的姿势,在灯红酒绿里沉默对视几秒,哈哈大笑。
见状,一个俊美的男人朝她们走来。深发棕眸,胸怀间散发淡淡香水味,标准的意大利帅哥。
田梨对这种场面早就见怪不怪,打算将温雪瑰的手交出去。
却见帅哥原地转了个身,朝自己问好。
“美人,有没有人说过,你好看得像个精灵?”
田梨左顾右盼一圈,确信帅哥指的人正是自己,双眼冒出星星。
温雪瑰轻拍她后背,欣然道:“好啊,你俩肯定不会再用脚打架了。”
田梨咯咯笑起来。
那男人却没出声,看她时还目光躲闪,带着怯意。
落单的温雪瑰朝舞池外走去。
有点奇怪,陌生异性的目光也见得多了,可这么胆怯的,却还是头一回。
她有什么好怕的?
温雪瑰费解地摇摇头。
站在一旁固然无趣,但为了守着舞池中央的田梨,她还是没有离开。
旁边没什么人,大家都成双成对地下去跳舞了。
她独自站在原地,绕了绕垂在肩上的发卷,右脚伴随着舞曲节奏,轻轻点地。
人一无所事事,感官就会更加灵敏。陌生人的谈笑声潮水般涌进耳中。
这么热闹,却没有一句话是对她诉说。
头顶的舞台灯,像一盏孤零零的月亮。
温雪瑰抿了抿唇,心里空落落的。
不由又转过头,看向吧台那处。
田梨睡醒了,也有人陪伴。自己是否该大胆一点,主动出击?
她不禁弯起唇角,复习之前准备好的笑容。
可等投去目光,吧台旁却早已空空荡荡。
先前男人坐过的位置,不知何时换成了一个红发女郎,正和别人高声谈笑。
视野里一片幽黯,没有那个会发光的身影。
他回去了。
笑意冻在唇角,像来不及绽放,就被霜打蔫的花骨朵。
算了吧,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良久,温雪瑰垂下眼,收回目光。
“在找人吗?”
身后忽然传来个男声。
说的是英语,牛津腔标准又温醇。
与此同时,满场浑浊的烟草味和酒气里,切入一缕干净又带点辛辣的薄荷冷调。
像盛夏的冰镇生姜苏打水,十分沁人心脾。
她呼吸一窒,默然回身。
不知何时,前方视野已被一个男人的上半身全部填满。
他将距离保持得极有分寸,虽然个头比她高不少,却无半分压迫感。
她心跳一阵大乱,正要将目光上移,却犹疑了一下。
面前这身白T简单干净,最重要的是,不难看出其下劲瘦紧实的好身材。
舞台灯波光粼粼,描摹出挺阔分明的胸肌,伴随他温热的心跳微微颤动,美好如初春时节草长莺飞的峡谷。
胸竟能跟脸长得一样好看。
健身如此自律,那些英年早肥的富二代比得上吗?
温雪瑰暗自感慨,先前的寂寞感荡然无存。
再看就不礼貌了,她这才将指间发卷拨到耳后,抬眸瞧他。
这是第一次,两人离得这样近。
女孩一头柔软微卷的茶棕色长发,唇瓣像被揉碎的蔷薇。红色舞台灯映在她眼中,宝石般灼灼生光。
一瞬间,郁墨淮想起一词,白玫红蕊。
“……你好,我是Aaron(艾伦),已经注意了你一整晚,估计没有瞒过你的眼睛。”
真诚是最好的必杀技。他十分坦率,和上来就飙土味情话的纨绔截然不同。
而且距离越近,这张脸的杀伤力就越强。气质干净又年轻,斯文得令人心生好感。
虽然是在酒吧相遇,温雪瑰却有种身处大学校园的感觉。
混浊缭绕的烟酒气似乎一下就被涤净了。
不远处有个醉汉仍在骂骂咧咧,她却莫名地安下心。
温雪瑰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含笑默认了他的话,然后重复:“Aaron。”
这个名字很好听,她下意识的发音缱绻又温软,像盛大朝阳下的玫瑰花田。
艾伦眼中荡开一种被朝阳与玫瑰袭击后的无措。他抬手搓了搓后颈,流露一丝赧色。
“请问我是否有幸,邀你跳支舞?”
他伸出手,干净的眸光仿佛化为萤火,在温雪瑰心头乱撞。
她藏在身后的手不由微微一攥。
指尖紧张得有些发凉,不得不用掌心暖一暖。
于是,她表面假意思索片刻,然后才轻轻点头。
手指已被攥得微微红润,娇嫩如花瓣。
她伸出手,轻搭上他的掌心。
两人皮肤一瞬相触,有种触电般的陌生感。
不同于想象中炽热,他手掌有些冰凉,像一捧化不开的寒雪。
温雪瑰想也没想地将手向下贴,扩大些许两人皮肤的接触面积,想渡给他一些自己的暖意。
也正是在此时,舞曲进行至高.潮。小提琴悠扬清亮,响彻舞池上空。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腰肢忽然被艾伦的大手一把揽过,两人旋入四溅华彩的舞池中央。
失重感短暂而迅疾,心跳加速,头脑眩晕。
她像枝带刺的玫瑰,被不怕受伤的猎手采撷,又轻巧滚过他掌心。
温雪瑰忍住惊呼,跟随他的节奏起落,踩着乐声翩翩起舞,每次靠近都不禁心跳加速。
她身上的旗袍是改良款,下摆微微开叉。油彩浸染的衣角,像蝶翅一般簌簌翻飞。
玉足轻转,舞步如碎钻散落。
舞池内美人如云,可她无疑是最惹眼的一个。
可就在这全场瞩目的时刻,她忽然踩到枚金属耳环。
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艾伦反应极快,微俯过身,手臂迅疾地向下一沉,将她平稳迎入怀中。
时机准确无误。
同时,仍保持着礼貌的肢体接触。
流光将他颀长清落的身形描出轮廓,又摹上俊美无俦的眉眼,高鼻、薄唇。
他的下颌线流畅如雕塑,喉结凸起,像暗夜流光的白玉石。
“好险。”
他不禁用了中文。
温雪瑰从小小的危机中缓过神来,一下就有些心情复杂。
他也是国人?
明明是注定没有结果的对象,却也来自国内。
以后想要泯于人海,会不会没那么容易?
但迟疑片刻,她还是选择诚实。
于是同样以中文回应:“谢谢。”
说话时,一个念头掠过心尖,她故意将话音放得很轻。
艾伦果然被她丝线般的声音牵引,更近地贴上来。
那清冽的呼吸与咚咚作响的心跳,立刻又放大了好几倍,细细密密地萦绕着五感,蚕食她的心防。
“原来我们真是同胞。”
艾伦弯眸,显出好看的卧蚕。
语言是思维的工具,持第二语言时,人的性格或多或少会有矫饰,不如说母语自然。
就像现在的他,换成中文后,笑意更加清朗自若,令人一见如故。
“你叫什么名字?”他很自然地问。
“我叫……雪瑰。”
她下意识没说姓,好像这样就能否定那桩仅由姓氏决定的婚约。
“雪归?”艾伦微微偏头,“归家的归?”
“不。”她纠正,“玫瑰的瑰。”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他眸间再次掠过轻颤,“很适合你。”
乐声缱绻流淌,他们和所有人一样额头虚贴,亲昵对视,如相濡以沫的恋人。
他身上的薄荷气息浅淡好闻,能嗅得出是来自干爽的发丝,而不是什么高级香水。
再结合他的衣着,温雪瑰更加认定,他是拿奖学金来意大利的留学生。
可现在是开学季,优等生怎么会无所事事地在酒吧熬夜?
她不禁问道:“你为什么来这儿?”
可艾伦好像误解了这个问题。
闻言,他眸色幽深,良久才回答道:“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位朋友。”
-
酒吧外的世界实在安静,走出来,像一头扎入深海。
夜雾浓稠如墨,月色清浅,星芒摇曳。
跳完那支舞,几个女孩就散了伙,各自告别。
温雪瑰双手插兜,和艾伦并排而行,心里有些忐忑。
酒吧离佛美和她的住所都不远。田梨被那个意大利帅哥送回学校,Devita则跟刚认识的男人直接回了家。
唯独她要回的地方十分微妙。
她拿不准,根据这边成年男女的潜台词,同意男人深更半夜送自己回酒店,是不是默认对方留宿,默认会发生点什么的意思?
心跳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这可不行,才认识不到半天,他再帅也不行。
眼看快到楼下,温雪瑰停住脚步,语气硬邦邦的:“谢谢你送我。”
艾伦也很快停下,疑惑地回身看她。
街道十分安静,大多店铺都关门了,只有一家餐吧还亮着灯。
夜晚的佛罗伦萨稳重深沉,散发出浓郁的艺术气息。文艺复兴的光辉,至今仍照耀着这座城市。
楼栋与雕塑的暗影落在他冷白面庞上,好看得像黑白默片里定格的某帧。
他打量四周:“就到这里吗?可前面不是还有一段路,路口很黑。”
温雪瑰不知该怎么说,支吾着捏紧了手包的包带。
“那个,前面我可以自己走。这么晚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她说着就有些面红。这样明着赶人,是不是不太好?
可她实在没经验。她不是那种夜生活丰富的人,在佛美读书时也很少出来放纵。
艾伦摇头:“意大利的治安不比国内,不把你平安送到房间门口,我不放心。”
他抿紧唇线,眸光清澈又干净。
温雪瑰被他的眼睛看得自惭形秽,可有些事还是得提前问清楚。
她红着脸追问:“送到门口,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