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宫厌第一次醒来时,周旖锦以为自己快疯了。

第一次醒来时,周旖锦以为自己快疯了。

咽喉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躺在床上剧烈地喘气,像吞了一口玻璃,眼泪不受控制地一直流。

半晌,她伸出手摸自己的脖子。

光滑如凝脂的肌肤,并没有白绫,也没有狰狞又血腥的勒痕。

这样惊悚又真实的梦,周旖锦平生第一次梦见。即便醒来,也抑不住满头冷汗。

“娘娘,您醒了!”她听见桃红压抑着惊讶的尖叫,紧接着,凤栖宫里里外外,倏地喧哗起来。

“桃红……这是怎么了?”周旖锦昏昏沉沉,被桃红扶着勉强撑起身子。

“娘娘在翠微宫边上落水,昏迷有三日了!”桃红的声音有些哽咽,“太医院那帮人都是草包一样,怎么都查不出原因,真是急死奴婢了!”

“娘娘?”见周旖锦不说话,桃红定睛一看,吓出了一身冷汗。

周旖锦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反常的苍白,双眼失神,面色十分可怖,仿佛刚从地狱被救出来的恶鬼。

这时,底下走上来一个宫女,端着药碗:“娘娘,药熬好了,奴婢服侍您喝下。”

这宫女面生的很,大概不是在内院服侍的,显然是趁如今凤栖宫混乱不堪,乘机来邀功。

桃红的目光狠狠剜了那不知死活的宫女一眼,正要把药接过去,那宫女却好不容易找到近身服侍的机会,有些求宠心切的昏头,忙道:“娘娘,奴婢服侍您喝下吧,药到病除。”

恍若惊雷在脑海里展开,周旖锦忽的倒抽了一口气,心头猛然一阵绞痛。

在梦里,也有一个人这样端着药,那男人一边笑着摸着她的发,一边哄着她喝下那碗落胎药。

鲜红的血液从她身下流出,肚子里的小生命一点点流失,她努力伸手抓那人的衣角,却被用力甩开。

“你们周氏是罪臣,不配诞下皇嗣。”梦里,男人声音高傲,她睁眼仔细去看,那张凶恶的脸孔,竟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给本宫滚开!”周旖锦气的发抖,咬着牙喊道,用力打翻了那药碗。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那宫女跪在一片药渍中,用力磕着头。回想起听到的贵妃娘娘的传言,她顿时肠子都悔青了。

宫里人人都说凤栖宫这位是最不该惹的,贵妃娘娘家世鼎盛,又生的姝色无双,在后宫里有皇帝独一份的宠爱,素来娇蛮无比,手段狠毒。

她刚入宫不信谣言,定是被猪油蒙了心,才敢冒险来这里讨宠。

“来人!”周旖锦有些发抖,扶着床站起身,“把她给本宫……”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头痛欲裂和强烈的呕吐感让她无法思考,继而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周旖锦再醒来时,已经平静了不少,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悸恐。

那些场景真实的简直不像一个梦境,更像是——命运。

周旖锦在床上躺了许久,终于平息下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一场大病让她无意间得以窥探天机,她在梦中,看到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顺风顺水的活到了及笄,她终于遇上了人生中第一个困境。

穆家娘子举办的马球会上,她一眼看到那时还是皇子,容貌俊朗、一表人材的魏景,突然红了脸,再也移不开眼神。

她周旖锦是所有世家贵女中最尊贵的一个,自然也要嫁给这世间最尊贵的男子。

魏景是皇四子,比她年纪大了十几岁,并不受先皇重用,且已娶了正妃妾室,正是浓情蜜意,自得其乐。

左丞知道她固执的心思后,只是暗暗叹了口气。

第二日,他召集族人秘谈了许久,决定以举族之力辅佐皇四子魏景登基,魏景自然也投桃报李,愿承诺登基后立周旖锦为贵妃,一辈子享受荣宠殊华。

左丞想着哪怕凭借家力,周旖锦也能在后宫顺风顺水,便点头应了。

然造化弄人,魏景登基不过三月,刚坐上凤位的原配昭明皇后一场急病便逝世了,紧接着周旖锦被接进宫,以贵妃之位掌管六宫,跋扈娇蛮,权势滔天。

然而这样一场阴差阳错,却埋下了祸根。

除夕宫宴上,皇帝被一五官姿色与昭明皇后极像的红衣女子深深吸引,不顾她出身卑微,亲封了那女子为“舒昭仪”。

自此,周旖锦的噩梦便到来。

失去了皇帝宠爱,她却不知收敛,屡次为难舒昭仪,磨光了皇帝的耐性。

紧接着,左丞功高震主,被皇帝夺了把柄,禁军冲进府里抄了左丞全家。再后来,她被指谋害皇嗣,一纸诏书发落到冷宫幽禁。

在冷宫受了三年磋磨,忽传皇帝暴毙,从前名不见经传的质子——那位玥国送来充数的皇子手提长刀杀入养心殿,玄服染血,登基称帝,因着她从前曾克扣过新帝那位不知名的才人母妃宫中份例,被赐了三尺白绫,了却终生,人人都说她死有余辜。

可实际上,她根本不记得新帝的母妃是宫里哪位,也从未克扣过宫中妃嫔的份例。

大梦一场,糊涂一生,金枝玉叶的大小姐最终落了个草席一卷,扔进乱葬岗的凄惨下场。

而如今,正是周旖锦入宫的第三个年头,离宫宴还有半年,是她人生中最鼎盛的时光。

周旖锦回过神来,不寒而栗。

到底是梦还是昏厥后的窥破天机,周旖锦其实也说不清,一时苦恼,叫了太医来查看一二。

她身子有些倦,斜靠在软榻上:“本宫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连续几日昏迷不醒?”

太医请过脉,只觉得周旖锦的脉象其实并无大碍,他战战兢兢,怎么都摸不透昏迷的原因。

“娘娘怕是惊吓过度,要不——老臣再给您开副养身安神的药?”

“仅此而已吗?”半晌,周旖锦的护甲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桌沿。

“老臣、老臣……”太医一抬头,径直对上周旖锦的目光,当即想起她那嚣张跋扈的威名,吓得两股战战,结巴起来。

传言中,贵妃娘娘冬天向来畏寒,屋子里地龙银碳烧的暖如盛夏,去年一个没眼力的美人来请安时穿的厚了,妄议娘娘体寒子嗣缘薄,惹恼了周旖锦,最后都没走出凤栖宫的门,人人畏恐。

“娘娘,张才人求见,说是来请罪。”外面通传的小宫女进来,太医忙低着身子逃到一边,暗地里捏了一把汗。

“什么张才人,都快赶出去!别打扰娘娘休息。”桃红忙挥了挥手,打发她下去。

娘娘才醒来不到两个时辰,刚吃了药,正是虚弱的时候,这样一个身份卑贱的才人,怎能打扰了贵妃娘娘的清净?

更何况,周旖锦这次醒来后不知为何,像变了个人似的,神思恍惚,只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扑簌簌的海棠树发愣。

“慢着,传上来吧。”周旖锦突然开口。她喝了清茶润嗓子,声音温婉清脆。

记得梦里,她作为先帝遗妃,本可以出宫养老,可偏偏是因为从前怠慢了某个不知名的才人,才落得那种境地。

咽喉间刻骨的疼还未在她心头散去,那样的痛处,未免让她有些忌惮。

张才人是第一次进凤栖宫,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才堪堪站起来。

“嫔妾是住在翠微宫偏殿的,娘娘在翠微宫旁落水,嫔妾罪该万死。”

张才人看着有些年纪了,容颜姣好,但眼角已有些皱纹,穿的一身衣裳竟是连她宫里的宫女都不如。

“无妨。此事与你无关,本宫并不是刻毒之人。”

怎的这样小事都要来叨扰,周旖锦有些不满。可想起那翠微宫主殿的嫔妃已经落了大牢,并没有打发她走。

她的头微微有些痛,不耐烦地挥手道:“桃红,请张才人出去罢。”

“娘娘,”张才人嘴角颤了颤,继而挂了讨好的笑:“臣妾的儿子方才下学,臣妾由他同妾身一起来了,娘娘若是不介意,可否宽容大量,让质子向您请个安?”

张才人心里不是没有私欲的。

她原是边蜀玥国的妃子,甚至已经育有一子,却因母家卷入纷争,成了弃子一枚。

如今民风开化,对女子二嫁并无限制,她为了躲避抄家灭族的灾祸,不得不独身远嫁当时还是个不受宠皇子的魏景。

然而先帝驾崩,魏景即位后,玥国却突发动荡,她留在玥国唯一的皇子魏璇因皇室间斗争陷害,被献来了这大国为质。

魏璇名义上养在这宫里,实则只是那玥国质子之身,素来不受皇帝待见,她这个做母亲的,更不得圣宠,无法庇佑他安宁。

宫里内外,人人都可到他母子二人头上踩一脚,此举虽冒险,可若是魏璇有幸能得了贵妃娘娘一点青睐,也许他前途命运,还有一丝盼头。

她愿意豁出自己这一条命,换来给儿子铺路的机会。

张才人战战兢兢,过了许久,才发现贵妃娘娘撑着软榻倏地一下子站起来了,表情僵得像石头似的。

“召……召质子殿下进来。”周旖锦笃定,自己的声音是发着颤抖的。

正如梦中所示,新帝的生母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才人。若那一切是真的……周旖锦皱着眉,只觉得毛骨悚然,半晌才平复心绪。

虽不知道梦里魏璇上位是使了怎样的手段,但如果讨好了未来新帝,哪怕最后被打入冷宫,三年后皇帝一去世,她自然能挟恩图报,请求出宫去养老。

周旖锦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堪堪维持住面子上的冷静:“咳,桃红,快去请质子殿下。”

片刻,一少年低着头,由桃红领了进来见礼。

他身型欣长,墨发被玉冠束起,穿着深蓝色对襟长衫,统共没几处花纹,腰束了一块古朴墨玉,虽素的厉害,浑身却是姿态闲雅,衬得他孤瘦雪霜之姿。

“微臣见过贵妃娘娘。”来人声音清朗。

魏璇站在周旖锦面前,竟比她还高了半个头。

虽说张才人也得过圣宠,可魏璇却是玥国质子,在这宫里处境尴尬,自然比不上几个正经皇子,只敢以臣自称。“娘娘隆恩浩荡,璇儿还有三年就要行冠礼了。璇儿从玥国来,这几年怕叨扰,未曾给娘娘请安,还望娘娘不要怪罪才好。”

榻上的贵妃娘娘慢悠悠饮了口清茶,似是在出神,并未回张才人的话。

周旖锦的眼神仔仔细细在魏璇身上滑过,却无法从他如今的面容上看出未来那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的痕迹。

感受到她的注视,魏璇微微抬起头来,视线撞上那光彩夺目的女子。

一袭深紫拖尾拽地对襟收腰振袖的长裙,上好丝绸滚边绣了鎏金边的牡丹,裙摆蔓延到地上的白绒毯上。

淡薄罗裙缭姿镶银丝环绕,水芙色纱带曼佻腰际,掩映着一副清冷似雪的面孔,仿若不染尘埃的仙子般,活生生是瑰姿艳逸。

他终于信了,外人口中贵妃娘娘的国色天香。

见周旖锦许久一言不发,张才人有些惶恐:“娘娘,臣妾内心有愧,无以偿罪,只带了些补品来,还望娘娘不嫌弃。”

一旁的宫女将一盒人参呈上来。桃红看了一眼,心里有些发笑。

这人参或许是张才人最能拿出手的宝物,可这种寒酸的品质,连在凤栖宫的库房里积灰都不配。

周旖锦这才回过神来,眼神在魏璇身上打量了片刻。

人是清俊的模样,少年人的稚气未脱,甚至样貌有些太好了。

她一路看下去,最后落在他袖口不明显的一块补丁上,不由得微微皱了眉。

堂堂皇子,怎得落魄到连她宫里侍卫都不如,衣裳都要打补丁的地步?

察觉到她的目光,魏璇心里颤了颤。周旖锦那眼神里掩不住的惊异和一闪而过的轻蔑,重重打在他心头。

他深知贵妃娘娘是不好相与的,心思狠毒的蛇蝎美人,她掌管六宫,凤栖宫里奢靡华丽,可母亲宫里的份例却每次都被克扣大半,一到了冬日连炭都烧不起,穿了再厚的衣衫都冷的发抖。

他怎么能期盼这样的人对他施以援手呢?

一阵耻辱的感觉自心底泛起,魏璇不敢皱眉,面颊却烧的发烫。

可意料中的嘲笑和羞辱却迟迟没有来。

周旖锦忽然笑了起来,走下去,拉起了张才人的手寒暄:“快收起来,张才人如此破费惦记本宫,真是有心了。”

她生的极美,却时常是冷冰冰的,忽而一笑,清眸流盼,照的整个宫殿都熠熠生辉。

张才人的面上已全是感激涕零。

谁不知道,这后宫三千,乃至皇帝极看重的瑶妃,在周旖锦这里从来是讨不到一个好眼色的。

张才人那起了老茧的手忽然被周旖锦白皙细嫩的柔夷一握,惊得内心波涛汹涌,呼吸都要停滞了。

周旖锦笑意愈发浓了:“我听闻质子如今还在太学读书,本宫这里方得了一台墨砚,本宫不擅字画,张才人若不嫌弃,便赏给他用,可好?”

她面上假笑着,心里算盘打的响。

这砚台是她父亲新得的,花了重金从一个大家手中买来,是顶顶珍贵之物,便是皇帝都用起来都合适。

此等珍贵之物,顶得上那张才人两辈子的份例。想来他二人身份卑微,领了她的赏赐,自有下人们传出去,到时候她在皇帝面前随口侃两句,左右是她体恤质子,宽容大方。

虽过往慢待了她们母子,但转念一想,如今的质子最是落魄之时,左右她库房充裕,略施恩惠,便能轻易收拢。

虽说窥见天机太过荒谬,但若那梦是真的,以后新帝即位,她或许能免于一死。

想到这处,周旖锦微微松了口气。

张才人和魏璇走出凤栖宫时,二人脚步都有些虚浮。方才那一幕太稀奇,简直像做了一场大梦,张才人走了半晌,轻掐了一把他的胳膊。

“母亲,疼。”魏璇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知自己卑贱之躯,为何就得了贵妃娘娘的心意,这一方宝砚,便是那最受宠的四皇子见了,都要当宝贝似的供起来。

进来的时候匆忙,现下倒是不急,魏璇跟在小太监身后,打量着这一处辉煌奢靡的宫殿。

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间嵌了熠熠生光的夜明珠,殿内不燃烛火,淡蓝的柔光撒遍珠帘,紫玉香炉袅袅幽香,走在其中,如坠云山幻海一般。住在这里的那位人,也是如仙子下凡。

无功不受禄,若那贵妃娘娘的赏赐并非是格外开恩,别有目的,他总要想些法子应对。

魏璇微抿着唇,少年俊郎的眼眸熠熠生辉。他回想起周旖锦方才那泛着些许红晕的笑颜,心里有些忐忑,却也迟迟没有头绪。

与此同时,浣衣局的下房内,白若烟正适应着自己陌生的身体,惊魂不定。

“白姐姐,你身体好些了吗?”

面前的小宫女轻轻推了推她,白若烟没有搭理。

来这儿这么久,她才理清头绪,自己原来是穿书了。

她原是一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晚上十一点多从实习公司下班,走在马路上看书愣了神,被一辆大卡车撞飞出十米远。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她如今穿进了那本小说里的世界,还恰好成为了小说中金手指最粗的同名同姓女主白若烟。

这本《白月光替身上位记》是本玛丽苏宫斗文,白若烟的原身出生于农户家,入宫当了个普通的浣衣局宫女,但巧就巧在,她与当朝皇帝心里的白月光——昭明先皇后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容姿态。

先是在马球会上被皇帝一眼看中,暗中互通有无,紧接着凭借除夕宫宴上一舞惊艳四座,被皇帝越级亲封为舒昭仪,以示荣宠。

这书里白若烟的形象最是甜美无辜,豺狼环伺的后宫里,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摆出一副柔弱善良小白花的姿态,有幸运万人迷的属性加持,上到九五之尊的皇帝,下到宫里的侍卫,通通对她呵护有加。

而这本书里最大的反派——出身名门,恶毒善妒的淑贵妃是个典型的无脑疯批美人,对她百般刁难,可这种恶女人,不论使出何种手段,都只能碰一鼻子灰。

给贵妃撑腰的周氏最终还是被她的枕边风吹的家破人亡,她白若烟让皇帝爱的死去活来,当上了名正言顺的皇后,而昔日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只得在冷宫里了却残生。

只可惜没看到这本小说的结局,想必是复仇虐渣,得罪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生为凤命,简直是天助我也!

虽然还穿着宫女的粗布衣裳,但想到这里,白若烟不由得心情大好。

“白姐姐,你没事吧?”旁边的小宫女见她这一副痴笑模样,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别碰我!”白若烟皱着眉,用力将她的手打下来。

女主在书里能引起皇上注意,全凭这一张漂亮脸蛋,这小宫女不知道洗没洗手,就敢往她头上摸。

面前的小宫女眼睛红红的,嘴唇微抿,显得十分局促:“阿柔……只是想关心一下姐姐。”

“你叫阿柔?”白若烟愣了片刻,试探问道:“苏新柔?”

“是啊,姐姐这是怎么了?”

金手指遍地都是,白若烟简直要笑出声来。

这苏新柔在书里,原是先帝御驾亲征时,不慎与农家女儿抱错的最小的公主,当朝太后的亲女儿。

太后子嗣稀薄,苏新柔一被寻回,便赐了万千荣宠,念着白若烟与她同为宫女时的姐妹旧情,私底下帮衬了她许多。

“没什么,好妹妹。”白若烟立刻换上和蔼面孔,向苏新柔笑起来:“刚刚是姐姐病糊涂了!”

魏景刚接到周旖锦醒来的消息时,正在御书房,名贵的茶具四分五裂砸在地上,皇帝盛怒,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把几个大臣骂得面红耳赤。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群大臣怎么一个个都跟废物似的,这么简单一件事都办不好。

边关匈奴起战乱,回京的探子上报,对方只有区区几千人,王朝兵马粮草充裕,剿灭平乱如捏死一直蝼蚁一样简单。

他本想提拔瑶妃所生的四皇子,便将亲征平叛这简单又讨赏的活丢给他去做,又念着四皇子才不到十五的年纪,特特派了几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做随,届时班师回朝,在朝堂乃至民间都能积攒不少声望。

却没想到,这草包儿子是个不成器的!四皇子邀功心切,不顾老臣劝阻,携精锐部队冒险直追了几公里,中了匈奴人的埋伏,精锐尽损,四皇子堪堪逃命,还折损了一名颇有声望的老将。

几千名匈奴人在边关蹦跶了几个月,还使上万的大军重挫,无论是军中还是民间都怨声载道。

几名老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他们不敢违抗四皇子的命令,那四皇子自以为看了几本兵书,目中无人,又是首次带兵出征,全然不听劝。

如今触了圣怒,却是他们几个挨批,老臣们不禁内心十分怨怼。

魏景对着这一片狼藉,重重叹了口气。

若是昭明先皇后沈秋月还活着,大皇子还在世,他的嫡长子,绝不会像四皇子这般无用。

只无奈,四皇子的母妃是瑶妃,昭明先皇后的亲妹妹。

“不论如何,朕回来前,你们想出个办法!”

魏景一声令下,不禁有些头痛,叫了小福子来,叹息道:“摆驾凤栖宫,朕去看看贵妃。”

他如今不过才三十五左右的年纪,本应是年富力强,却没想到,登基短短几年,繁重的政务和朝堂上诡谲斗争已几乎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桃红去内务府领新制好的秋装,周旖锦身体已无大碍,正和宫女对弈。

底下的人,无不对她战战兢兢,想方设法故意输给她,玩了几局,她便觉得十分无趣,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还有小半月,就是她能回娘家探亲的日子了。

母亲向来是对她百般心疼,听闻自己落水,不知道是否夜里要偷偷抹眼泪。

再想到梦里周氏被无端套上谋逆罪名,年过半百的父亲在街头被公然斩首,母亲不堪受辱,一把火与丞相府同去了。

那火烧在身上,该有多疼啊。

周旖锦想着,紧紧咬着牙,才将眼眶中酸涩之意逼回去。

她平日里千娇万宠,自然是肆意惯了,从未想过前朝后宫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或许便是周氏的催命符。

忽然,耳边响起小太监尖锐的声音:“皇上驾到——”

魏景一进门,看到的便是屋内棋盘散乱,美人独坐窗前,泫然欲泣的模样。魏景知道贵妃醒来的消息时,心里很是不满。

落水之后,宫里的太医都说周旖锦并无大碍,醒来只是时间问题,可他内心确实是怀着阴暗的想法,希望周旖锦永远不要醒来。希望她快死了才好。

这样才能,给他的阿月偿命啊。

沈秋月的的父亲只是个三品文官,她在家中本就不受宠,自从知道他要娶周丞相的独女、才学门第都举世无双的周旖锦做侧妃,面上不显,背地里却总是担惊受怕,暗暗抹眼泪。

那时他被权力冲昏了头脑,眼红心热,便答应了周丞相的要求。

他曾天真的以为,只要他以后好好补偿阿月,皇后之位是她的,以后她母仪天下,无限华贵荣宠,他也相信两个人能好好相处。

可当他成了九五之尊君临天下,沈秋月登上皇后之位时,他才发现,自己深爱的那个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

魏景想起刚登基时那三个月,皇后有孕在身,日日夜夜将自己关在寝殿里以泪洗面,太医都说是心病,无药可治。

每天宫女来通传,从皇后神思恍惚,一直到她反复试图割腕、跳湖……

他就这样站在权力顶峰,一天天看着深爱之人生命流逝,形容枯槁。

无数的稀世珍宝送过去,都不能博阿月一笑,流水一样的补品吃下去,阿月最后却竟连他也认不出了。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想起沈秋月临终前,拉着他的手道:“皇上,若有来世,我只想与你做一对平凡夫妻”时的哽咽,都心如刀绞。

皇后尸骨未寒,周丞相却屡屡相逼。他只能牵起另一人的手,给她执掌六宫的大权,给她荣宠,领她住进他费了无数心思给阿月新建的凤栖宫。

他心里快被恨意填满了,他的阿月是被周旖锦逼死的。

每次宿在凤栖宫,醒来看见熟睡的周旖锦时,魏景心里都会涌出一种阴暗的渴望,想要亲手掐断这细嫩的脖颈,为心爱之人报仇雪恨。

魏景独自在凤栖宫门口练了许久假笑,才洗掉脸上的阴郁。

桌上棋盘被推歪了,黑子白子交错散乱。

“臣妾参见皇上。”

周旖锦起身向他微福了福,只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衫,秀丽如瀑的黑发间,别了一只素净的玉钗。

她眼角噙着点泪,眼尾鼻尖都泛红,愈发衬得肌肤白皙似雪。因着生病,身形单薄了些,好像一碰就会碎掉的瓷娃娃似的。

魏景心底不禁有些惊讶。往日里见到的周旖锦都是那副骄傲风光的模样,如今见到她这样娇弱,当真是惹人心疼怜爱。

只可惜……

魏景忙上前两步,搀起周旖锦:“贵妃不必多礼,你昏迷了好些天,如今要好生养养身子。”

他在她身边坐下,又关切问道:“贵妃怎么看起来神情忧郁?有什么不顺心的,都可同朕讲。”

“臣妾并无大碍。”周旖锦仰头看着面前心爱的男人,眼前却不断浮现出梦里他冷漠可怕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自处,只得用力挤出两滴眼泪,扯着他袖子胡侃撒娇道:“臣妾醒来这么久了,皇上也不来看看臣妾。”

“朕是被公务耽搁了。”魏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语气轻松:“太后前两日说,打算下个月举办一场马球会,朕记得你从前最爱打马球了,你先好好养着,届时朕带你去散散心。”

周旖锦愣了片刻,梦里似乎也曾经历这场马球会,但似乎没发生什么大事,她已经隐约不记得了。

魏景看见她这呆愣的样子,觉得十分新鲜:“朕还未用膳,便在你宫里传膳吧。”

不管周旖锦她怎样反常,但他深知,这女人爱惨了自己。

桃红吩咐下人传膳,走过周旖锦时,若有心事似的,碍于皇上只得噤声。

周旖锦夹了块自己最爱吃的乳酪酥糕,沉默半晌,问道:“皇上,臣妾不记得了,好端端的,臣妾到底为何会落水?”

她只记得那一日,因为哥哥的事,在御书房与魏景吵得不可开交,她一个人赌气夺门而出,回凤栖宫的路上,不知为何便落入水中。

哥哥周宴从小饱读诗书,满腹才学,是今年科举皇帝亲封的状元,一上任便是五品盐政官。

哥哥向来是光风霁月,他的刚正风骨,她最清楚不过。

哪怕没有周氏这样的豪族撑腰,哥哥也绝不会贪污半毫,可盐政这种风口浪尖的行当,难免手底下有几个小卒利欲熏心,私下倒卖盐引,因着这事,皇帝便以治下不严之责,降了他的官职。

周旖锦那日只顾着为哥哥打抱不平,在魏景那碰了一鼻子灰,气冲冲往回赶,哪注意得到有什么风吹草动。

翠微宫那片湖是与活水连通的,深处都看不见底,她这种世家名门里长大的,更不会洑水,差一点便被夺了性命。

不知是否是错觉,周旖锦看见魏景的脸色忽的暗沉了片刻。

“你先好生休息便是,翠微宫的林昭仪,朕已经吩咐下了诏狱,或许不日便能审出来。”魏景摸了摸周旖锦的秀发,眸光一沉,安抚道。

这落水一事,本就是他安排的,先是以她哥哥周宴的事激怒她,再命人埋伏在她回宫路上。

大不了拿出个林昭仪的命抵罪,时日一久,又能查出些什么呢?

只怕连周旖锦自己都忘了,还能在宫里留下个她残忍刻毒的名声。

魏景心里不由得有些得意,只苦恼周旖锦是个福大命大的,竟被救了起来。

又留了一个多时辰,魏景才起驾回养心殿。他疲惫地倒在躺椅上,小福子在他身后揉肩捶背了好一会儿。

小福子邀宠似地说道:“皇上,林昭仪已经在牢里杀了,奴才也已经命人放出消息,说是淑贵妃因落水一事迁怒林昭仪,到时候定满宫怨怼。”

魏景揉了揉太阳穴:“给些银子安抚林氏,其他的,你心里有数就行。”

登基这两年,他每月都要去凤栖宫几趟,维持他与贵妃表面的恩爱,实在是疲惫不堪。

浣衣局内,王姑姑拿着戒尺,正在教训人。

“白若烟,在宫里做事,你这样的态度,我还是第一个见的!”王姑姑在庭中踱步,底下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你自从病好以来,屡屡犯错,先是洗坏了瑶妃娘娘的衣襟,我念着往日情分,勉强替你遮掩下来,可自己看看,这批衣服,给你洗成什么模样!”

“姑姑,我知错了,以后再不敢懈怠!”白若烟皱着眉,心里满是无奈与气愤。

一天洗三桶衣服,还只能吃半饱的干硬粗粮,一到晚上腰酸背痛,这宫里的活简直要累死人!

她满心满意要在这后宫中闯出一番作为来,没想到才不过几日,便已经快要消受不住。

王姑姑决意要罚她:“举起手来。”

白若烟的原身不愧是个人见人爱的大好人,王姑姑的戒尺正作势要往她掌心落下,便立刻有几个交好的宫女替她求情。

“你们——你们反了天了!”王姑姑气的咬帕子。白若烟一回房,便捂着发红的掌心,趴在床上抹起眼泪。

她从前活了二十几年,连她父母都没打过她,却被一个浣衣局的姑姑给欺负成这样!

虽说那王姑姑总算念着点旧情,下手轻了几分,但是、但是打手心真的好痛!

白若烟抽泣了一会儿,哭哭啼啼地上了药,一想起明天还要用这受伤的手洗三大桶衣服,心里满是屈辱与不甘。

有些事情,她要快些去做了。

她身为一个宫女,若想见到皇上,恐怕比登天还难,白若烟沉思许久,想到了一个人——内务府总管崔公公。

崔公公在宫里是个有权势的,听说他是王府里受重用的旧人,还认了皇帝面前最受宠的福公公做干爹,这宫里头,连后妃小主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在书里,崔公公在王府时,受了昭明皇后许多恩惠,因此一看到白若烟这张脸,便对她疼爱有加,帮衬了许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贵人。

白若烟又打起了精神,笑着寻了药膏细细涂抹伤口。

“此话当真?”周旖锦抿着唇,听完桃红的话,惊得哑口无言。

前几日,她留了个心思,让桃红去内务府取秋装时留意一下,是否有暗中克扣妃子份例一事,没想到正巧被桃红撞上。

“奴婢一进内务府,里面快乱成一团了!听说萧美人的份例被扣了大半,她向来与瑶妃交好,身边的女使也是脾气大的,内务府都要把份例还回去了,这时文婕妤却带着几个小厮,说什么都不让,还差点打了起来。”

“文婕妤?”周旖锦握着茶杯的指节微微泛白。

“是。”桃红叉着腰,十分气愤:“奴婢亲眼看见的,文婕妤不仅强行要走了萧美人的份例,还……还搬出贵妃娘娘的名头,让内务府众人都不许外传。娘娘对她那么好,可她竟然背地里这样毁娘娘的名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听了这话,周旖锦沉默了许久。

若是在从前,周旖锦断然不会相信自己从小到大的好姐妹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她和文婕妤,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

文家虽不显赫,但对周家祖上有恩,周文两家算是世交,文婕妤的名字文新乔还是她爷爷亲自取的。

她和文新乔同一年出生,两人一起长大,又一起入宫,彼此扶持,情同姐妹。

但落水一事和林昭仪的死蹊跷万分,克扣份例又确有其事……周旖锦不禁回想起那个梦——圣旨传到冷宫,文婕妤亲手端着白绫,脸上依然挂着十几年如一日的笑,手上却慢慢勒紧送她上路。

她原先是半信半疑的,可如今,一切事情仿佛都在指向那个命定的结局。

想到这,周旖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心里愈发沉下去。

文婕妤虽不受宠,但她与自己关系匪浅,平日里在宫里也算能横着走的,可她竟在背地里,打着自己的旗号在宫中大肆敛财?周旖锦心绪不宁,立刻吩咐桃红更衣,准备亲自去内务府问一趟。

正是刚入秋的时节,迎面的风带着寒气,她略微皱眉,拢了拢身上的软毛织锦披风。

院子里新栽的木槿开的正盛,落了一地雪白的花。

抬首望,黄昏中氤氲着辉煌的殿楼,飞檐走凤,鳞次栉比。

白若烟带着一盒糕点求见崔公公,却被小太监拦在了门外。

她从小便对厨艺很感兴趣,今日随手做点甜点小糕,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信,可还没进内务府的门,便遇上了这只拦路虎。

“好公公,您就放我进去吧,保准不给您添麻烦!”白若烟嗓子都要说冒烟了,信口胡侃道:“崔公公是我的旧识,你这样阻拦我,要是他怪罪起来,我也保不住你!”

“姑娘!”那太监也是无奈,劝她道:“不是我不愿放你进去,今日内务府里头神仙打架,贸然冲进去是要遭殃的!”

小太监好言好语又劝了几句,见白若烟仍是不听,也没了好脾气,直言道:“随你进吧!”

白若烟自是大喜。

听小太监那话,里头肯定有什么尊贵的人物,若能走了运,直接见到皇上,也省的她费尽心思谋划了。

她美滋滋地推开门,却倏地看见里头惨烈场景,一时间吓得楞住了,逃都忘了逃。内务府的正殿内,太监宫女们齐刷刷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只听得见重棍敲在肉上的一声声闷响。

崔公公凄厉的求饶声响彻大殿,棍子一落,站在旁边的文婕妤身子就颤一颤。

大殿正中央,紫檀镶嵌珐琅宝座上,周旖锦冷着脸,素手慢悠悠沏着茶,仿佛周遭一切只是一场闹剧似的。

二十棍下去,崔公公已成了半个血人,涕泗横流:“贵妃娘娘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都是文婕妤以贵妃娘娘之名相逼,否则给奴才一百个胆,奴才也不敢动小主们的份例半毫啊!”

他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向前爬行,想伸手去够周旖锦的衣角,在地上挪动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信口雌黄的狗奴才!”文婕妤气急,一脚踢开他带着血污的手,眼神恨不得将那崔公公千刀万剐。

平日里克扣的份例他也分去不少,可一朝事发,却先把脏水都泼到她身上。

文婕妤忙拉着周旖锦的袖子,陪着笑脸道:“姐姐,这奴才狗急跳墙,您可千万别信他的胡言!”

崔公公吃痛,对文婕妤的恨意愈发深了,目眦欲裂:“娘娘,奴才绝无虚言!”

周旖锦谁也没理会,只是摇了摇茶杯。杯里泡着顶级的雀舌毛尖,淡雅的幽香顺着裙摆上金丝绣的秋菊蔓延,衬得她愈发清冷。

她凝望着文婕妤满脸堆笑的面孔,不禁又回想起梦里那绝望窒息的疼痛,心底不自主地隐隐发疼。

周旖锦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问道:“崔公公,文婕妤可是本宫的好姐妹,为何要做出这等事?我看你这太监死不悔改,若再不说实话,不如拖下去乱棍打死,草席一卷扔乱葬岗罢!”

听着这话,崔公公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了,望着文婕妤的眼神都满是杀意。

大难临头,崔公公口不择言:“娘娘把文婕妤当好姐妹,她却将你当垫脚石!这三年里,文婕妤靠着搜刮克扣,每月到手的钱财不比您少!几日前萧美人有喜,皇上亲赏的玉如意也被她强抢了去,拿去给她哥哥做礼送贿,娘娘一问便知!我敬重娘娘,可竟被这恶毒女人蒙骗至此,还请娘娘明察啊!”

话音一落,文婕妤的心仿佛被一桶冰水浇下,从头凉了个彻底。

“姐姐!您、您万万不要听信那小人谗言……”她扑通一声跪下,抬头对上周旖锦冰冷的目光,霎时间只觉得浑身彻寒。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认识周旖锦这么多年,知道她一向都是软弱好拿捏的,凭仗着家世显赫一时,却是个未经世事的娇花。可她方才的那个眼神,简直冷得可怕,好像一切尽在她掌握似的。

文婕妤强压下内心的疑惑,辩解道:“妹妹从未做出此等龌龊之事,那玉如意只是、只是我家中一时周转不来,想着日后填补上,便未曾与姐姐说起……姐姐,我们从小到大的情谊,您要信我啊!”

“既然如此,妹妹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也不怕本宫提了你宫里的奴婢细细去查,连着你这几日的行踪,一并交代了。”

听了这话,文婕妤心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贪污银两事小,凭她与周旖锦的关系,左右就是受些罚,但若是被查出她与皇帝密谋,牵扯至落水一事,且不说周旖锦如何想,那九五之尊最先就不会放过她。

至此,文婕妤只能咬咬牙,跪在地上,眼泪不要钱似的流:“……妹妹只是一时糊涂了!作出这种错事,还望姐姐念在往日情分上,宽容大量!”

大殿里,沉默久久蔓延。

文婕妤的身体都开始发抖,忽然耳边传来周旖锦清脆的声音。

周旖锦嘴角挂着些笑,款款走下来,将手里的茶递给了文婕妤,“妹妹竟是诚信认错,本宫自然便不会在计较,罚你每日在宫中罚跪两个时辰,小惩大诫吧。”

文婕妤立刻松了口气,叩谢隆恩,果然周旖锦是个没有头脑的,凭往日情谊,她几番哄骗,这事情便过去了。

一旁的桃红却很是不满,气鼓鼓地盯着文婕妤。

“至于崔公公——”周旖锦看了一眼底下狼狈求饶的内务府主管太监,朱唇轻启:“杀了便是。”

屋里的空气快要凝滞,周旖锦手底下的人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便绑了起来,崔公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便被一刀抹了脖子。

众人皆吓得发抖。内务府总管在宫里的权势仅次于皇帝身边的福公公,竟被贵妃如此轻易便杀了!

一时间,在场众人又怖又惧,恨不得掘地三尺将自己藏起来。

突然,殿内传来一大声抑制不住的“呕——”,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侍卫们立即警戒起来:“什么人!”

白若烟蹲在角落里,面色苍白,扶着柱子不受控制的干呕了起来。

大殿很空旷,她本想躲起来,静等这一场好戏结束,可长这么大,她连鸡都没杀过,却亲眼目睹了杀人现场,被这血溅四方的浓重气味冲击得不堪忍受。

“奴婢、奴婢只是路过……”白若烟被侍卫拿剑指着,眼前是发着寒光的剑刃,她胆都要被吓破,浑身抖如筛糠。

周旖锦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自从落水以来,她身体总是莫名疲乏困倦。

她不再听白若烟解释,只觉得吵的十分头疼:“擅闯内务府重地,拖下去杖责二十。”

白若烟吓得魂都快没了,连句求饶都未说出口,便被拖下去了。

蔓延满殿的血腥味刺得周旖锦十分难受,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文婕妤,克扣的银两,限你一月之内双倍补齐,另外——”周旖锦的眼神落在了一边还未进到她宫里的补品上,“萧美人既有喜了,本宫也未曾关心过,这些就送到她宫里吧。”小太监一挥浮尘:“起驾回宫——”

文婕妤跌坐在满地的狼藉中,冷着一张脸,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虽然念着往日的旧情,周旖锦并未严惩自己,但不知为何,看见周旖锦现在的模样,她心里却总是不安——方才她看自己的眼神,仿佛一只沉默的野兽慢慢露出獠牙,令人心底发寒。

过了许久,文婕妤扶着柱子,慢慢站起身来。

她愣怔片刻,眼神落在那几包将送到萧美人院里的补品上,突然眸光一闪,掩着嘴角低低笑了起来。

周旖锦换了一身衣裳,随着桃红上了马车。

每月十七是贵妃归宁的日子,马车出了宫门,径直往丞相府奔去,巍峨森严的宫殿被甩在脑后,渐行渐远。

桃红坐在一旁,低头玩着荷包的碎穗,表情郁郁不乐。

见周旖锦一言不发,终于,桃红忍不住问起来:“娘娘,您为何如此轻易就放过了那文婕妤!她仗您的势却毁您的名声,这种白眼狼,娘娘还对她讲什么姐妹情分!”

桃红越说越生气,手都攥成了拳头:“奴婢早就看出来那文婕妤不安好心了!娘娘还没入宫的时候,她是一心钻研,想嫁进我们家当大公子的正房夫人,谁知大公子根本不理会她,娶了家室门第都清白的郑氏嫡女,那文婕妤自己没戏了,便在背后诋毁郑氏的名节!”

听了她的话,周旖锦依旧面色从容,说道:“她狼子野心,我怎会不知?只是文婕妤心机深沉,今日之罪不至死,我现下严惩了她,倒是出了口恶气,可指不定哪日疏忽,便要死在她手上。不如轻轻放过,满宫都知道她深得我心,仔细看着,早晚能遇到她登高摔重的一天。”

桃红沉默了片刻,“娘娘英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是奴婢疏忽了。”

周旖锦也不是没想过要除掉文婕妤,但转念一想,若魏景真像梦里那样,一心想要除掉她,又迫不得已要维护表面上的和平,最好利用的,无非是她身边这个关系匪浅、情同姐妹的棋子。

况且文婕妤,远不像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马车驶入了丞相府,远远便看见熟悉的金字匾额。周大人和母亲,并长嫂郑氏和庶弟周楠肩侯在门口,不知等了她多久。

想起梦里,丞相府被抄家,家破人亡、血流成河的场景,周旖锦心头忽然有些酸涩。

周大人携家眷对她行了礼,众人一并走进正厅去。

周旖锦跟在后面,看见父亲束起的头发已是半白,朝堂上风头无两的左丞,到了家里,也只是个身形微微佝偻,年过半百的老人。

方一进屋,母亲王氏便紧紧拉起她的手,心疼之情难掩:“锦儿,我听说你前些日子落水了?”

周旖锦正要宽慰她,母亲却先她一步说道:“这宫里的人怎么连我的锦儿都看顾不好!我瞧着你瘦了许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许是走的太急脚滑了,幸好并无大碍,这几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母亲不要担心。”周旖锦安抚母亲坐下。落水一事,这几日她多方查听,却怎么都没找出头绪。

她自知身处这风雨飘摇的高位,不知多少人暗中虎视眈眈,更蹊跷的是,她方醒来不久,大牢内便传出了翠微宫主殿林昭仪染病逝世的消息,满宫皆传她报复心切害死林昭仪,可谓是心思恶毒。

那林昭仪素来与她无冤无仇,若不是巧合,这满宫内能把手伸到大牢内的——每次起了这念头,她都想起梦里那碗落胎药,继而浑身发冷。

她从前是有多傻,竟看不懂这群狼环伺的皇宫,还以为自己得嫁良人,高枕无忧。

听了这话,周大人的头偏到一边,显然是不信。

半晌,周大人开口道:“你母亲为了这事,几日都吃不下饭……锦儿,你可知道,这深宫不比在丞相府,步步都是荆棘,你性子太过单纯,爹也不能保你万事无忧。”

本以为周旖锦会同从前那样倔强,却没想到她上前两步,径直在周大人面前跪下:“女儿从前依仗母家,恃宠而骄,如今已深深反省,定会谨言慎行,安心度日。”

周大人要说的话梗在了喉咙里,低下头深深看了周旖锦一眼。

从前她在家里时,是那么顺适性情,骄傲自信的性子,入宫不过三年,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出这种话来,不免让他心疼,这背后遭受了多少他不知道的磋磨。

一旁的王氏已然红了眼眶,周大人无奈叹了口气,起身将周旖锦扶起,宽慰道:“这满京城多少王公贵族,照我说,你当年本就不该嫁给那——”

他自觉失言,转身坐回椅上,身形带了丝颓丧,“也怪我,被你母亲一劝,想着这丞相府家大业大,怎的也不至于让你受了委屈。”

四下寂寞无言,只有王氏淡淡抽泣之声。刚点上的烛火光辉刺眼,在晚风中徐徐摇曳着。

忽的,门外传来一阵嘈杂,通传的小厮脚步极快,三两步便到了正厅。

“禀老爷,大公子回来了!”周旖锦还未来得及出门相迎,门外就径直走进来一男子,二十五六的年纪,穿着一件紫色云纹官服,腰间系着犀角带,身形高挑,容貌温雅,正是大公子周宴。

“哥哥!”

周宴行了礼,周旖锦忙迎上前。

新官上任几个月便因手下人贪污之事遭贬,此番磨难并未使他消瘦,依然是从前那一副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模样。

周宴拜见完周大人,郑氏也款款走来,帮周宴接过行李,周宴看见郑氏,眼神里的温柔盈盈。

周宴招招手,吩咐侍从从随身的行李中取出几个小物件,林林总总捧到周旖锦面前。

“南下这些日子,沿途遇到些好玩的物件,想着你在宫中寂寞无聊,便带回来给你瞧瞧。”

“哥哥还把我当小孩子呢?”周旖锦翻来翻去,尽是些时新的九连环、长相新奇的纸鸢一类玩意,倒是讨她喜欢。

“没有没有。”周宴笑着摸了摸周旖锦的发,轻声哄道:“是哥哥老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过了半晌,周宴突然道:“说来也是奇怪,我本是要贬谪的,前两日忽然下了圣旨,封我为参使,领兵增援在边疆的四皇子,戴罪立功。”

此话一出,众人都十分讶异。

周氏百年来都是文臣,出了叔父一家武将频出,其余嫡系子女中寥寥。虽说周宴自小习武,亦同兵戈之事,但朝中武将众多,忽然让他这个新科状元郎领兵出将,实在是有些蹊跷。

周旖锦心里忽然有些惴惴不安,忙劝道:“这四皇子品行不佳,哥哥在他手下做事,务必谨慎小心。”

四皇子领兵几月未攻下匈奴之事,她也有所耳闻。四皇子魏祺是瑶妃亲自养大的,她见过许多次,心气浮躁的小字辈上战场吃点苦头是难免,可不知为何,一场简单的平叛几个月都未解决,恐怕事情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更何况,哥哥若是上了战场,生死由天,岂不是任凭皇帝拿捏。

“可笑!”

上座周大人的脸色十分暗沉,“朝廷是没有将了吗,竟要阿宴领兵上战场!那匈奴一事看似简单,可连久经沙场的平北候都未能平息,他一个毛头小子,又能做些什么?”

一旁的王氏闻言,心中一颤,还是劝道:“你也别这样紧张,说不定圣上只是为了给阿宴一个机会,戴罪立功呢?”

周大人面上浮现一丝苦笑,只是摇了摇头,不愿让王氏一介妇人为此忧心。

皇帝哪里是要周宴戴罪立功,多半是要拿周家当挡箭牌,若打赢了还好说,若是输了,只怕是要这百年清流世家,为那不争气的四皇子背黑锅。

这三年来,他愈发看清那曾经央求他扶持的皇子,如今的九五之尊,到底是多么的狼子野心。

那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容忍大权旁落于臣子?只是为了锦儿,不得不忍下这一切。

“罢了,圣旨已下,皇命难违。”周大人的身子微微陷进椅子,看上去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阿宴你素来谨慎,切记万万小心,若有危险便传信回来,我这个老家伙还能罩你一时半刻。”

“父亲所言甚是,哥哥当要防微虑远。”周旖锦亦在一旁补充,看见周丞相犹疑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

周旖锦从丞相府出来的时候,天色已完全黑了。

月色凄凉,被一层薄雾笼罩着,斜斜挂在天幕上,混沌的一片黑夜,好像要将她吞噬。

她正要上马车,忽然看见白日没怎么说话的庶弟周楠追出来,牵了马也要出府。

周楠是家中不得宠的妾室所出,比周旖锦小两岁,平日里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

“周楠?”周旖锦有些不解,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这个送给娘娘。”周楠走上前,掏出袖中绢布包着的小匣子。

匣子里静静放着两支金钗,花纹镂空都精美,许是京城时兴的花样,虽然名贵,却与周旖锦库房里那几百支无般一二,算不得出挑。

见周旖锦犹豫了片刻,周楠有些羞赧,以为自己的礼物,她这在宫里享尽了荣华富贵的娘娘看不上。

周楠脸色羞愧,周旖锦却已经将那匣子收了起来,又道:“你月例也不多,怎给我买这样贵重的礼物?以后再得银子,攒起来当娶弟妹的聘礼才好。”

周楠听了这话,像被戳中了心怀,沉默片刻道:“我虽未谋得一官半职,比不上大哥年轻有为……不过一点心意罢了,况且我私下也有些营生,断不至于缺银子的。”

“什么营生?”周旖锦皱起眉,有些警觉。

“一些小生意罢了,父亲母亲也是知道的,娘娘不要担心了。”感受到周旖锦的怀疑,周楠有些不自在,随口侃道。

“那好吧。”周旖锦应下来,周楠便驱着马一吆喝,往南边去了。

马车一路颠簸,街上正在宵禁,为免扰乱,他们便绕了些远路,直奔回宫。

许是折腾一天过于疲惫,周旖锦有些头晕,靠着马车内细软的毯子,合上了眼,不久便沉沉的睡去了。

隐约中,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背着一个包裹离开了凤栖宫,乘着一叶扁舟,远远逃离了那九重宫闱。

小舟在浪上飘摇,忽的不知从哪来了许多追兵,大喊大叫着,要绑她回去。

刀剑泛着寒光,架在她柔弱的脖颈上,逃脱不得。

“娘娘!不好了,快醒醒!”

睁眼时,桃红焦急地摇着她的肩膀。

不知为何马车停了,耳边是噼啪的雨声。风雨之中,到处是嘈杂的马蹄声,还有刀剑相撞的轰鸣。

周旖锦被刀剑抵着脖子的惊悸还未散去,忽然听见有人痛呼一声,一个身上中了箭的男人倒进马车里。

他穿着平民装扮的衣衫,腰上系了一条白巾,马车的帘子被血溅了一半,浓烈刺鼻的血腥味蓦然涌入鼻腔,令人几欲作呕。

那男人状若癫狂,哪怕胸口直直中了箭,手上的刀还作势要砍。

面前惨烈的场景彻底惊醒了周旖锦的神经,她匆忙打开匣子,将那两支金簪紧紧捏在手里,又拉着桃红,一把推开马车门,喊道:“快跑!”

马车外的场景更加可怖,恍若人间地狱。

许多官兵与和方才那人一样打扮的人激烈交战,杀喊声穿透耳膜,一整条街都是刀光血影。

本就是在京城脚下,她随身的侍卫并不多,眼见着已无力招架各处蜂拥而来的人,散了个七七八八。

来不及细想,周旖锦忍着恶心,迅速跨过街头横尸。

刀光箭影,她仿佛受了些伤,身体传来隐隐疼痛,她来不及理会,冒着雨径直一路快速逃跑。

她自小习的武功只是为防身,手无寸铁与之拼杀定是不敌,眼见着要跑出街口,余光突然看见身后桃红的身影一沉,紧接着传来她的尖叫。

周旖锦一回头,只见一个大汉提着带血的长砍刀,眼神里泛着凶光,桃红的小腿被砍出一道长长的血口,跌落在地上,痛的动弹不得。

“桃红!”周旖锦忙回过身,想拉桃红起来,可桃红的腿上汩汩往外冒着血,根本站不起身。

焦急之际,那大汉已经追上来,面露凶光,大刀横空降落,直晃晃对着她砍下来。

周旖锦逃脱不得,只能紧咬牙关,紧紧握着手中的金簪,准备与那大汉相搏。

忽然,大雨之中,一个身影自马上纵身而起,横空一拦,一把泛着寒光的宝剑顶开了那砍刀。

刀剑相撞,发出剧烈的轰鸣。

马上之人穿着铠甲,一刀劈下,结果了那人性命。他伸出手,一把将周旖锦捞起来,她身子往前一扑,撞在了那被鲜血染红的铠甲上,在那人怀里被稳稳扶住。

大雨打湿了她的发,更看不清眼前那人的面容。鬼门关走了一趟,小命险些断送在这里,周旖锦吓得眼眶都红了,浑身有些发抖。

马上颠簸,她心里怕极了,不禁抓紧了那人的铠甲,往前凑了些。

炽热的呼吸轻轻喷在魏璇脖颈上,勾起一阵异样的酥麻,怀里的身躯轻柔娇软,隔着铠甲,也能感受到些许急促的起伏。

魏璇一路打马奔来,只看了一眼,他便认出她来了。

大难临头,贵妃娘娘一届深宫女子,竟不似料想中跌在地上无助哭泣,甚至身姿挺拔骄傲而立,想以手中的簪子以卵击石。

人命关天,那刀劈下来的瞬间,他脑子一热,就把人拎上了马。

手里的剑挥动,魏璇轻易斩下了几个人的头颅。他身子微微侧了侧,银色铠甲挡住了喷溅的血,以免沾污周旖锦华贵的衣裙。

满街都是异军,他也不敢轻易放她下马。

二人离得很近,魏璇心里止不住有些忐忑,懊悔自己平日里行事谨小慎微,如今却掉以轻心,这样冒犯了贵妃娘娘,属实是糊涂至极。一想到往日里高高在上,尊贵无两的贵妃娘娘,如今被他半拢在怀里轻轻啜泣——他身体忽然微微僵硬,浑身的血液都有些发烫。

“是你?”须臾,周旖锦已经停止了啜泣。她强撑着坐稳了,浑身僵硬,身子有些刻意地离他远了些。

那葡萄似的双漂亮眼睛望向魏璇,浓密的睫毛扑闪两下,愣了片刻,显然是认出他来了。

“……放肆。”周旖锦咬着牙,想到方才还被他扶在怀里,顿时脸色有些发白。

自小到大,高门贵女的规矩她一样不落,如今却与他这陌生质子同乘一匹马,简直不成体统。

魏璇沉郁片刻,身子刻意离远了些:“微臣一时情急,僭越了娘娘,明日一定向您请罪。”

四周仍余许多异军,杀喊声满街,周旖锦眸光晦暗,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有些不稳,几次都险些被刀剑伤到,而身后的男人胸膛宽阔,浑身散着温暖的热气,周旖锦忍着撑起身子不往后靠。

身上淋着雨,又受了颠簸,鲜血流的更快,伤口钻心的疼,也许一处,也许两处……

“娘娘小心!”一支箭镞不知从哪儿忽然窜出来,魏璇急忙侧身,挥剑以相挡。

霎时间,箭簇撞到刀背,擦着周旖锦面前的空气划落,她浑身一紧,呼吸都几乎停滞下来。

感受到周旖锦的惊悸,魏璇低头看了一眼。

大雨淋湿了她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衬出那玲珑腰肢。她发丝散乱,鼻尖泛着红,仿佛被暴雨摧毁的娇花。

有那么一瞬间,魏璇以为自己的心颤了颤。

他想快些结束战斗,手上的动作便凶狠起来,手腕翻飞,几乎一剑便取下一人性命。

不知过了多久,整条街才慢慢平静下来。

魏璇胸口起伏,浑身浴血,雨水裹挟着血水沿街流淌,天空上淡淡一轮孤月,被云雾罩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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